花样婆婆:与婆婆较劲的这些年
1
四周乱糟糟的。
胡秀玲躺在床上,眼睛干涩地望着堂屋,那里躺着她至亲至爱的人。
十五岁的女儿小卉脸上泪痕未干,纤弱的身子外套着肥肥大大的麻布孝衣,华嫂子正在给她讲着一会儿入殓时的流程,孩子听得认真,一一点头。
儿子楠楠年龄更小,过了年才满十岁,他还什么都不懂,只一个劲儿地哭。
胡秀玲闭上眼睛,感受着脑袋里似刀割一样的钝痛,泪却再也流不出来了。
“这日子可怎么过啊,”耳边响起四邻的谈话声,胡秀玲喉咙一梗,“小的小,老的老,她一个女人可够难的!建峰可太坑人了,她才四十多岁啊,唉!”
“可不是。明明一个小时前还在跟前打招呼的人,咋转眼就没了呢。咱这些外人都接受不了,甭说她了!”
“四婶儿的命也够苦的,打年轻就守寡,好不容易捱到儿子娶了媳妇,有了孙子,还没来得及享儿孙福,这儿子却走到她前面了。”
“秀玲可比不上四婶泼辣,是咱村子里数得着的文静人儿,平时家里家外都是建峰张罗,就连娘几个每年的新衣服都是他给买,他冷不丁这一走,秀玲可得缓一阵子了。”
……
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压低了嗓子聊着,胡秀玲不想听,可那些字眼却争前恐后一个不落地往她的耳朵里跑,跑到心里,你一把他一把地撕扯她的心,脑袋里的那把刀子便又跑进心里去,喉咙处很快冒出一股腥甜的滋味。
“妈,”是女儿小卉的声音,胡秀玲睁开眼睛,小卉鹿一样的眼神看着她,“早晨还没吃药呢,趁着这会儿还没事,你把药吃了吧。”
胡秀玲心脏不好,情绪激动时,容易心悸。
她有心想说还吃什么药啊,不如就这样跟了他去得了,可看到闺女水光点点的眼神,她就心软了。她怎么能这样想,她还有儿女,要是连自己也走了,他们怎么办?就算是为了孩子,她也不能泄气啊!
胡秀玲撑起身子,有人给她递过水来,她就着小卉的手把药吞了,药是苦的,水也是苦的,苦得人肝肠寸断,苦得人百爪挠心。
“你奶奶呢?”胡秀玲低声问小卉。
“跟华婶婶说出殡的事呢。”小卉说。
“出殡?不是今天入殓,明天才出殡吗?”胡秀玲诧异地问。
“奶奶说今天就一并把殡出了,而且不烧七了,今天出完殡,直接烧五七。”
胡秀玲的脸刷地白了,婆婆这是要干什么?别人家办白事,都是一天入殓,再一天出殡,还得要烧够头七,二七,直到五七,她怎么能一天就把事都给办完呢?建峰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啊,她这做娘的,怎么能这么对他!
这样想着,她就要下床。
“妈,你干嘛去?”小卉拉住她。
“我去找你奶奶!”
众人见她脸色不对,忙帮着小卉拉住她,“秀玲,你别激动!”
情绪激动,又加上众人的拉扯,胡秀玲腿一软又跌倒在床上,愤懑难过加上心疼死去的老公,眼泪便跟着冒了出来。
别人家办事都是风风光光的,轮到自己家,却这样凄凉。孤儿寡母,样样不懂,生怕被人轻视、糊弄,现如今别人还没怎样,自己婆婆倒先自轻自贱上了,这让胡秀玲怎么能接受?
想到这里,胡秀玲再忍不住,爬起来,扑到堂屋的冰棺上,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。
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,老公竟然已经离她而去了。
昨天下午两点多,两人还有说有笑地打电话。挂了电话十分钟后,就接到了小卉的电话,哭着说爸摔了。
她心惊肉跳,一面颤声让小卉去村卫生所叫医生,一面赶紧骑上电动车回家。手太抖,车没把握好,斜着开出去,连人带车掉进了路边的小沟里,胡秀玲手脚并用爬起来,使劲儿将车弄出去。
车刚拐进自家胡同,就听见了小卉的哭声,胡秀玲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就变成了黑白色。
浑浑噩噩地扑在建峰身上,是谁把她拽开,是谁死死搂住她,是谁给建峰擦洗了身子换了衣裳,她都不记得了,那个时刻,她觉得自己的魂儿也跟着建峰走了,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。
直到小卉和楠楠尖声哭起来,她才缓过神来,俩孩子搂着她哭着喊妈,妈……
自始至终,胡秀玲都没看到婆婆掉一滴眼泪,这会儿竟还要求把建峰的葬礼从简,她的心怎么就这么硬?!
众人见胡秀玲这样哭,怕她哭坏了身体,都凑上来劝她,拉拽她。
“别拽她,让她哭!”婆婆吴清平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来。
“婶子,你快来劝劝秀玲,她这样哭可不行,身子要哭坏的。”有人开口。
“不让她哭她就不哭了吗?”吴清平淡淡地说,“不哭出来,憋在心里,迟早会憋出病来。”
众人闻言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不说话了。
“小卉,一会儿你领着楠楠去找你华婶子,她会给你们交代下午出殡的流程。仔细听着,记在心里,好好送送你爸,别让别人看咱笑话。”
“奶奶,我妈她……”小卉左右为难,看看妈,又看看奶奶,抽抽搭搭地怪可怜。
“好孩子,不用担心你妈,奶奶在这看着她。”吴清平难得地语调温柔,她看着这俩孩子,眼睛里也含了水光。
孩子走后,吴清平拿了个方凳坐在胡秀玲身边,对她说:“像这样哭一场就行了,建峰平日那么心疼你,这会儿你也心疼心疼他,别让他走得不放心。孩子还那么小,你忍心他们没了爹,还得时时刻刻牵挂着妈吗?他们都能坚强地面对这一切,你一个大人,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孩子吗?”
话虽在理,可听起来总觉得冷清了一些,旁边看着的众人都沉默下来,用眼神交流着。
胡秀玲渐渐哭得没了力气瘫在那里,被人又架回到床上,吴清平走过来问她要不要喝水,胡秀玲没有回答,用一种沉默的态度表达着自己对婆婆的不满。
吴清平也不在意,她交代旁人照顾好胡秀玲,又出门去了。
“四婶说话也真是的,还是那么不近人情。”有人小声嘀咕,“秀玲都这样了,也不见她心疼,还说那些话,这不是用刀子戳人心吗?”
“她们婆媳俩一直就这样,四婶就这脾气。”旁边的人碰了碰她,示意她别说了。
胡秀玲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,泪水都淌进枕头里。
2
胡秀玲跟建峰是自由恋爱,这在当时的年轻人里是挺时髦的一件事,但吴清平却并不乐意。为了让建峰跟胡秀玲分手,吴清平用尽了办法,还托人给建峰介绍了好几个女孩儿,想让建峰再好好选选。
吴清平三十岁时丈夫去世,那时建峰才六岁,公婆因为独子的离世而一蹶不振,整个家都落在了她的肩膀上,她又倔强,为了把日子过好,不让别人说闲话,她没少吃苦受累。
好在建峰听话又争气,日子虽苦点倒也过得有滋有味。建峰十六岁那年,公婆相继去世,她肩上的担子轻了些,只等着建峰成了家,她就能安心享子孙福了。
可没想到,一向听话的建峰,却在找媳妇儿这件事上,认了死理。
“妈,秀玲有什么不好啊,你为啥就是不喜欢她?”建峰梗着脖颈问吴清平。
“妈没有不喜欢她,就是觉得你俩不合适。”吴清平试着劝儿子,“人家可是独生女,家庭条件也还过得去,人家爸妈肯定也不会同意她嫁到咱家来的。与其你以后痛苦,不如现在就做个了断。”
“谁说她爸妈不同意了?人家可没你这样的老思想,她爸妈可喜欢我了!”建峰反驳道。
“那是两回事。”吴清平说,“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家打的什么主意,她爸妈是喜欢你,都喜欢到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了是不?”
建峰点头。
“傻小子,她家是想着让你给做上门女婿呢,别以为我看不出来!”吴清平撇着嘴说。
建峰张了张嘴,没说话,这事秀玲妈还真说过,只不过被建峰当作玩笑给略过去了。
“被我说中了吧?”吴清平看着儿子笑道,“跟我抢儿子,你说妈能同意吗?”
“妈,那不过是句玩笑话,这怎么能当真呢。”建峰着急道,“秀玲真挺好的,温柔懂事,是个好姑娘。”
吴清平看着儿子焦急的脸,渐渐收起了嘴角的笑意,她说:“儿子,咱家不比别人家,妈又是个要强的性子,什么都不想落在人后。秀玲是个好姑娘,可她太柔弱了,这个家需要一个像妈一样泼辣的媳妇儿,一个能把家撑起来的女主人,你懂吗?”
“不是还有我呢吗?”建峰说,“妈,以前我还小,家里家外都靠您,等我成了家,您就安心享福,我和秀玲孝敬您!她性子温和,不会像别人家媳妇那样跟婆婆闹别扭,她知道您这辈子不容易,以后肯定会好好待您的。”
吴清平淡淡地望着儿子,她一点都不担心胡秀玲会是个恶儿媳,她只是觉得没有跟生活打过架的人,是无法融合进他们这样的人家的。
“你是徐家的独苗,势必要为徐家留根,胡秀玲的身子那么单薄,一看就不是一个好生养的女人……”
“妈,现在都什么年代了,您这旧思想怎么还是这么顽固!”建峰没等吴清平说完,就打断她,“再说,秀玲就是瘦了点,她又不是不能生孩子,您不用担心这个。”
无论吴清平怎么说,建峰始终坚持就是要跟胡秀玲在一起,吴清平没有办法,只能点头。
虽然点了头,但吴清平表示,结婚后,他们小两口要搬出去住,家里这几间新房是她费了大力气盖起来的,既然建峰打了包票,承诺以后的日子靠他们自己努力,那就从房子先开始吧。
吴清平的做法虽然不近人情,但胡秀玲还是说服了父母答应了下来,她看中的是建峰这个人,吴清平只要肯答应他们的婚事,房子他们自己会盖。
建峰将爷爷奶奶之前住的老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,做了婚房,跟胡秀玲结了婚。
村里人都议论,觉得吴清平把事做的太绝了。她就建峰一个儿子,以后还不是要靠着儿子儿媳过日子,谁家娶媳妇不是把新房让出来,她倒好,自己住新房,让儿子儿媳去住破房子。
“刚结婚就跟儿媳妇把梁子结下了,等着吧,这婆媳关系好不了。”
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,吴清平并不在乎,寡居这么多年,她早就习惯了那些人对她的议论。
胡秀玲嫁过来之前,她妈有些担忧地对她说:“你那婆婆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,我听人说,她浑身长了刺,村里谁都不敢惹她。你这刚嫁过去,就给你来个下马威,以后可怎么办?”
胡秀玲劝她妈不要担心,婆婆这一辈子不容易,住新房也应该。话虽这样说,婆婆对她的诸多不满,还是让胡秀玲心里跟婆婆较上了劲。
结婚后,胡秀玲跟建峰提议,让婆婆别种地了,他们小两口来种,婆婆辛苦了大半辈子,也该歇歇了。
可婆婆却拒绝了。
吴清平对建峰说:“这是你媳妇儿的主意吧?不是我说话刻薄,就你媳妇那个样子,她能把地种好吗?肩不能扛,手不能提,我这十几亩地到你们手里,非给我糟践了不可。你们还是管好自己吧。”
胡秀玲心里憋了不服气,她要向婆婆证明,自己不但能种地,还能把地种好!
胡秀玲让建峰去跟村里商量,把村里那些孤寡老人名下的地归拢一下,由他们来承包。村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,村支书一个劲儿地夸建峰头脑灵活,这个法子不仅让地活起来了,还让那些孤寡老人有了收入,给村里解决了一个大难题。
建峰也不瞒着,直说这是秀玲的主意。村支书感叹,还是有学问好,夸建峰这媳妇娶得好!
地承包下来后,胡秀玲跟建峰把地又分了几类,那些不适合种庄稼的,秀玲跟娘家借了钱,种了几个大棚,这在村里又是首例。
一年后,仅大棚的收入就让两口子不光还了债,还买齐了材料,准备把老屋推倒,重新盖新房。
“四婶,你家秀玲可了不得哦,头脑灵活,想法多,可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!”
“是啊,四婶,你还种什么地啊,有这样能干的儿媳妇,还不在家享清福算了!”
吴清平从地里回来,几个邻居凑上来跟她说话。
她听了没言语,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跟前走过。
“神气什么!不就是种几个大棚吗,有什么了不起的,你看把她拽的!再说了,她倒是想享清福呢,那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呢!”
“行了你,少说两句吧。本来是想让四婶给说说,咱们跟秀玲学学种大棚的技术,你倒好,两三句就给弄砸了,你这张破嘴!”
吴清平嘴角扯起讽刺的笑,她早就知道这几个人安的是什么心思,平时没见她们对她有多热情,现在上赶着套近乎,非奸即盗。
自打胡秀玲种起蔬菜大棚,村里陆续也有人开始种,但技术不行,产量和质量始终搞不上来。
村里跟胡秀玲和建峰商量,想让他们给大伙儿培训培训。
培训会上,秀玲刚讲完,就有人站起来质疑:“秀玲,你不是在唬我们吧,按照你说的方法,从选种到施肥到后期管理,再加上搭建大棚的费用,这成本可不低啊,菜才多少钱?这样弄,估计成本都收不回来啊,你不是在糊弄我们吧?”
她一开口,又有几个人也跟着嘀咕:“是啊,这成本也太高了吧。”
“秀玲,你家什么样我们可都看着呢,你不会是不想给我们说实话,怕影响了你自己家的大棚,所以忽悠我们吧!”
本来就内敛的秀玲,从没见过这种阵势,建峰又不在身边,她脸涨的通红,看看村里的干事,又看看起哄的众人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
“没话说了吧。不想教我们,早说啊,也没人强迫你,可你这样忽悠我们,可就太虚伪了。大伙土里刨食,攒点钱不容易,你这不是坑人吗?!”
“是啊!”
这话说的诛心,大家叽叽喳喳,不大的村委会办公室里一时间沸沸扬扬起来。
“有人拿枪逼你们来学吗?”清清冷冷的声音从门外边响起来,吴清平面无表情地走进来,她先是看了看眼圈泛红的胡秀玲,又看了看各怀心思的村民们。
“老话总说,狗咬吕洞宾,今天我可见到现成的了。”说着,她往门口一坐,眼神一冷,盯着村干事,问:“徐德才,你杵在那干什么?村支书让你来主持培训会,你就是这么主持的吗?我们秀玲连口饭都没吃,就跑来给这帮人培训,教他们怎么发财,却无端端被人这么欺负,世上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吗?”
徐德才脸一苦,绕过村民,走到吴清平眼前,“四奶奶,瞧您说的,没人欺负我秀玲婶。”
“我可都听见了。”吴清平环顾一周,那几个带头挖苦秀玲的人,身子顿时矮了矮。村里没有人不怕吴清平的嘴,她说话从来慢条斯理,但怼起人来,却是又狠又准。
“秀玲,你过来!”吴清平喊儿媳,然后对在座的人说:“别以为我家秀玲脾气好,你们就想随意拿捏,你们记清楚了,她可是我家的媳妇儿!